今天是教师节，咱们从汪曾祺的选集《在西南联大》中登科了一篇汪曾祺写他的老师沈从文的著述。那时，汪曾祺就读于西南联大中国文学系，沈从文就在系里担任教职。

汪曾祺写到，沈先生的教法有点潦草，他“曾给我的下几班同学出过一个题目，要求他们写一间房子里的空气”。这位老师授课“毫无系统”，从不有模有样，老是就学生的著述“恣意而谈”，但汪曾祺说，“沈先生这种教写稿的武艺，到当今我还认为是一种很好的武艺，以致是唯独可行的武艺。”

东说念主生路上，有一位非常的良师是一个何等寥落的机遇。你有对哪位老师怀有真切的纪念吗？接待在驳倒区共享。

本文摘选自《在西南联大》，经出书社授权推送。小标题为编者所拟，篇幅所限践诺有所删减。

01

“沈先生出题目，

要求他们写一间房子里的空气”

一九三七年，日本东说念主占领了江南各地，我不行回底本的中学念书，在家闲居了两年。除了一些旧讲义和从祖父的书架上翻出来的《岭表录异》之类的杂书，身边的“新文学”惟有一册屠格涅夫的《猎东说念主日志》和一册上海某野鸡书店盗印的《沈从文演义选》。两年中，我反反复复地看着的，即是这两本书。之是以反复地看，一方面是因为莫得别的好书看，一方面也因为这两本书和我的气质比拟接近。我以为这两本书某些场所很相似。这两本书以致酿成了我对文学、对演义的见识。

汪曾祺（左）与沈从文（右）

我的父亲见我反复地看这两本书，就也拿去看。他是看过《三国》、《水浒》、《红楼梦》的。看了这两本书，问我：“这亦然演义吗？”我看过林琴南翻译的《说部丛刊》，看过张恨水的《啼笑人缘》，也看过巴金、郁达夫的演义，看了《猎东说念主日志》和沈先生的演义，发现：哦，底本演义是不错这么的，是写这么一些东说念主和事，是不错这么写的。我在中学时并未有志于文学。在昆明进入大学集结招生，在报名书上填写“志愿”时，提笔写下了“西南联大中国文学系”，是和读了《沈从文演义选》干系系的。那时许多学生报考西南联大王人是慕名而至。这里有朱自清、闻一多、沈从文——其他的素质是入学后才知说念的。

沈先生在联掀开过三门课：“各体文习作”、“创作实习”和“中国演义史”。“各体文习作”是本系必修课，其余两门是选修，我是王人选了的。因此一九四一、一九四二、一九四三年，我王人上过沈先生的课。

“各体文习作”这门课的称呼有点奇怪，但倒是名副其实的，教学生习作各体著述。偶然也出题目。我谨记沈先生在我的上一班曾出过“咱们小庭院有什么”这么的题目，要肄业生写景物兼及东说念主事。有几位老同学用这题目写出了很清丽的散文，在报刊上发表了，我王人读过。据沈先生我方回忆，他曾给我的下几班同学出过一个题目，要求他们写一间房子里的空气。我那一班出过什么题目，我倒王人忘了。为什么出这么一些题目呢？沈先生说：先得学会作念部件，然后才谈得上拼装。大部分本领，是不出题策画，由学生解放采纳，想写什么就写什么。这课每周一次。学生鄙人面把车好、刨好的翰墨的零件交上去。下一周，沈先生就就这些功课来授课。

说的确话，沈先生真不大会授课。看了《八骏图》，那位教创作的达士先生好像对上课很在行，学期运行之前，就还是定好了十二次演讲的践诺，你会以为沈先生亦然这么。事实上全不是那回事。他不像闻先生那样：长髯垂胸，双目炯炯，富于颜料，语言的节拍性很强，有很大的感染力；也不像朱先生那样：教师很系统，要求很严格，上课带着卡片，语言朴素无华，关联词扎塌实实。沈先生的授课不错说是毫无系统——因为就学生的著述来谈问题，也很难有系统，大王人是恣意而谈，声息不大，也不好懂。不好懂，是因为他的湘西口音一直未变——他能听懂好多场所的方言，也能学说得很像，但是我方讲话仍然是一口话；也因为他的讲话践诺不好捉摸。

沈先生是个念念想很流动跳跃的东说念主，时时是才说东，忽而又说西。以致他写著述时亦然这么，偶然真会大书特书，不知说到那儿去了，用他我方的话说，是“管不罢手里的笔”。他的许多演义，结构很均匀细腻，那是用劲“管”住了笔的效果。他的念念想的逾越，给他的演义带来了文学上的生动，对授课可不利。沈先生真不是个长于逻辑念念维的东说念主，他从来不讲什么表面。他讲的王人是我方从刻苦的奉行中摸索出来的造就之谈，莫得一句从册本上抄来的话——好多素质只会抄书。这些造就之谈，要是意会了，是会毕生受益的。缺憾的是，很不好意会。

比如，他宽泛讲的一句话是：“要贴到东说念主物来写。”这句话是什么意旨真谛呢？你不错作多样浅深不同的意会。这句话是有很丰富的践诺的。照我的意会是：作者对所写的东说念主物不行用鸟瞰或旁不雅的立场。作者要和东说念主物很亲近。作者的念念想情愫、作者的心要和东说念主物贴得很紧，和东说念主物一同哀乐、一同嗅觉周围的一切（沈先生很心爱用“嗅觉”这个词，他老是要学生闇练我方的嗅觉）。什么本领你“捉”不住东说念主物，和东说念主物离得远了，你就只好写一些不足为训的空论。一切附属于东说念主物。写景、叙事王人不行和东说念主物游离。景物，得是东说念主物所能感受得到的景物。得用东说念主物的眼睛来看景物，用东说念主物的耳朵来听，用东说念主物的鼻子来闻嗅。《丈夫》里所写的河上的暮年，是丈夫所看到的暮年。《贵生》里描摹的秋天，是贵生感到的秋天。

写景和叙事的语言和东说念主物的语言（对话）要彼此助。这么，能力使通篇演义王人浸透了东说念主物，使读者在字里行间王人嗅觉到东说念主物，同期也就嗅觉到作者的作风。作风，是作者对东说念主物的感受。离开了东说念主物，作风就不存在。这些，是要和沈先生相处较久，读了他许多作品之后，能力意会得到的。单是一句“要贴到东说念主物来写”，谁知说念是什么意旨真谛呢？又如，他也曾品评过我的一篇演义，说：“你这是两个明智脑袋在打架！”让一个局外人来听，他会说：“这是什么意旨真谛？”我是昭着的。我这篇演义用了多量的对话，我尽量想把对话写得深少许，好意思少许，有诗意，有哲理。

沈从文

事实上，莫得东说念主会这么的谈话，即是两个诗东说念主，也不会这么的交谈。沈先生这句话等于说：这是不真确的。沈先生我方演义里的对话，大王人是平平时时的话，但是相通照旧使东说念主感到东说念主物，以为好意思。从此，我就尽量把对话写得朴素少许，浮现少许。

沈先生是那种“用手来念念索”的东说念主。他用笔写下的东西比用口讲出的要明晰得多，也真切得多。使学生受惠的，不是他的讲话，而是他在学生的著述后头所写的考语。沈先生对学生的著述也改的，但改得未几，但是考语却写得很长，偶然会比本文还长。这些考语有的是就那篇习作来谈的，也有的是由此说开去，谈到创作上某个问题。这的确是一些文学漫笔。时时有特有的观点，文笔也很安逸。老一辈作者大王人是“援笔则为文”，不论写什么，哪怕是写一个条子，王人是当一个“作品”来写的——这么能力随时考验文笔。沈先生积年写下的这种考语，为数是很不少的，可惜莫得一篇留住来。不然，对今天的文学后生会是很灵验处的。

02

“哪个系的学生王人对文学有敬爱，

这大致是西南联大的一种学风”

除了考语，沈先生还就学生这篇习作，挑一些与之周边的作品，他我方的，别东说念主的——中国的异邦的，带来给学生看。因此，他来上课时王人抱了一大堆书。我谨记我有一次写了一篇描摹一家小店铺在上灯之前各色千般东说念主的举止，完全莫得故事的演义，他就先容我看他我方写的《衰落》（这篇东西我往时未看过）。望望我方的习作，再望望别东说念主的作品，比拟接收，奏效很好。沈先生把他我方的演义总集叫作念《沈从文演义习作选》，说这王人是为了给上创作课的学生示范，挑升地查验多样武艺而写的，这是实情，并非故示谦卑。

沈先生这种教写稿的武艺，到当今我还认为是一种很好的武艺，以致是唯独可行的武艺。 我倒但愿当今的大学中语系教创作的老师也来试试这种武艺。可惜舒适这么教的东说念主未几；能够这么教的，也很少。

“创作实习”上课和“各体文习作”也差未几，仅仅偶然较有系统地讲讲作者论。“中国演义史”使我读了不少中国古代演义。那时演义史而已不易得，沈先生就我方用羊毫小行书抄录在昆明所产的竹纸上，分给学生去看。这种竹纸高可一尺，长约半丈，折起来像一个经卷。这些而已，包括沈先生我方编录的旷费的而已，转折流传，所有隐藏了。

沈先生是我见到的一个少有的劳作的东说念主。 他对稳定是简直不行容忍的。联大有些学生，一稔很“摩登”的西服，头上涂了厚厚的发蜡，步碾儿效法克拉克·盖博，一天喝咖啡、进入舞会，饱食镇日，沈先生管这种学生叫“火奴鲁鲁”——“哎，这是个火奴鲁鲁！”他最反对打扑克，以为把生命这么地毒害掉，的确不可念念议。他曾和几个作者在井冈山住了一些本领，对他们成天打扑克很不知足：“一天天打扑克——在井冈山这种场所！哎！ ”

除了陪宾客闲聊，我看到沈先生，王人是坐在桌子前边，写。 他这辈子写了几许字呀。 有一次，我和他到一个藏书楼去，在一溜一溜的书架前边，他说： “看到有那么多东说念主写了那么多的书，我确切什么也不想写了。 ”这句话与其说是缅怀的咨嗟，不如说是对我方的鼓吹。 他的文笔很流通，有一个时代且被称为多产作者，三十年代到四十年代，十年中他出了四十个集子，你会以为他写起来很松驰。 事实不是那样。 除了《从文自传》是一挥而就，写成之后，连看一遍也莫得，就交出去付印以外，其余的作品王人写得很空匮。

他的《边城》不外六七万字，写了半年。 据他我方告诉我，那时住在北京的达智桥，巴金住在他家。 他那时还有个“客厅”。 巴金在客厅里写，沈先生在院子里写。 半年之间，巴金写了一个长篇，沈先生却只写了一个《边城》。 我也曾看过沈先生的原稿（大致是《长河》），他无谓稿纸，写在一个硬面的老到本上，把横格竖过来写。 他无谓自来水笔，用蘸水钢笔（他执钢笔的手势有点像执羊毫，执羊毫的手势却又有点像拿钢笔）。 这原稿确切“一塌蒙胧”，勾来画去，改了又改。

他真干过这么的事： 把原稿一条一条地剪开，一句一句地再行拼合。 他说他我方的作品是“一个字一个字地雕出来的”，这不是夸张的话。 他早年常流鼻血。 大致是因为血小板少，血液不易凝固，流起来很难止住。 偶然夜里写稿，鼻血流了一大摊，邻居发现他伏在血里，以为他还是收场。 我就亲见过他的沁着血的手稿。

因为日本飞机宽泛到昆明来轰炸，好多素质王人“疏散”到了乡下。沈先生也把家搬到了呈贡的桃源新村。他每个星期到城里来住几天，住在文林街教员寝室楼上把角临街的一间房子里，房屋很苟简。昆明的房子，大王人不盖望板，瓦片径直搭在椽子上，晚上从瓦缝中可见星光、蟾光。下雨时，漏了，不错用竹竿把瓦片顶一顶，移密就疏，办法倒也便捷。沈先生一进城，他这间房子里就不停有宾客。来客是各色千般的，有校外的，也有校内的素质和学生。学生也不限于中语系的，文、法、理、工学院的王人有。不论是哪个系的学生王人对文学有敬爱，王人看文学书，有好多理工科同学能写很漂亮的著述，这大致可算是西南联大的一种学风。这种学风，我以为今天应该放浪地提倡。沈先生只须进城，我是一定去的。去还书，借书。

西南联大

沈先生的常识面很广，他每天王人看书。当今也照旧这么。去年，他七十八岁了，我上他家去，沈师母还说：“他一天到晚看书——还王人谨记！”他看的书确切林林总总，他叫这是“杂常识”。他的藏书也确切兼容并包。文学书、形而上学书、玄教史、马林诺斯基的东说念主类学、亨利·詹姆斯、弗洛伊德、陶瓷、髹漆、糖霜、不雅赏植物……大致除了《相对论》，在他的书架上王人能找到。 我每次去，就罅隙挑几本，看一个星期（我在西南联大几年，所得到的少许“学问”，大部分是从沈先生的书里取来的）。

他的书除了我方看，买了来，即是准备借东说念主的。 联大好多学新手里王人有一两本扉页上写着“上官碧”的名字的书。 沈先生看过的书大王人作念了批注。 看一册陶瓷史，声势汹汹，所有批满了，又还粘了许多纸条，密密地写着字。 这些批注比正文的字数还要多。 好多书上，作念了题记。 题记偶然与本书无关，或记旧事，或抒咨嗟。 有些题记有着惟有本东说念主知说念的“武艺”，别东说念主不懂。 比如，有一册书后写着： “雨季已过，无虹可看矣。 ”有一册后头题着： “某月日，见一大胖女东说念主从桥上过，心中十分痛心。 ”

前一条我不错约莫知说念，后一条则不知所谓了。 为什么这个大胖女东说念主使沈先生心中十分痛心呢？ 我对这些题记很感敬爱，以为很挑升旨真谛，而且自成一种文学，是以到当今还谨记。 他的藏书几经隐藏。 去年我去看他，书架上的书大王人是连年买的，我所熟谙的，似惟有一函《少室山房全集》了。

03

“一息尚存，即有拖累戴尽”

沈先生对好意思有一种特殊的敏锐。他对好意思的东西有着一种酷暑的、生理的、近乎是肉欲的情愫。好意思使他赞叹，使他缅怀，使他痴迷。他搜罗过多样好意思术品。在北京，他好几年搜罗瓷器。待客的茶杯宽泛变换，也许是一套康熙青花，也许是鹧鸪斑的浅盏，也许是日本的九谷瓷。吃饭的本领，宾客会放下筷子，抚玩起他的雍正粉彩大盘，把盘里的韭黄炒鸡蛋王人搁凉了。

在昆明，他不知怎么发现了一种竹胎的缅漆的圆盒，黑红两色的居多，间或有描金的，盒盖周围有极繁复的斑纹，大致是用竹笔刮绘出来的，有云龙花卉，偶尔也有画了一圈趺坐着的庸东说念主的。这东西原是奁具，不知是什么年代的，带有汉代漆器的作风而又有点少数民族的色调。他每回进城，除了置买杂物，即是到处寻找这东西（很低廉的，一只圆盒比一个粗竹篮贵不了几许）。他大致前后征集了有几百，而且赏玩越来越精，到其后，稍一般的，就不要了。

我时时随着他满城乱跑，去衰货摊上觅宝。有一次买到一个直径一尺二的大漆盒，他如获至宝，说：“这不错作念一个《红黑》的封面！”有一阵又不知从那儿找到多量苗族的挑花。白色的土布，用色线（蓝线或黑线）挑出精湛而天真的图案。有宾客来，就摊在一张琴案上，全球围着看，一东说念主手里捧着一杯茶，不停发出齰舌的声息。抗战后，回到北京，他又买了好多旧绣货：扇子套、眼镜套、槟榔荷包、枕头顶，乃至帐檐、飘带……（率先也很低廉，其后就十分慷慨了）。

沈从文藏品，降龙文殊唐卡（清）

现藏于清华大学艺术博物馆

其后又搞丝绸，搞服装。他搜罗工艺品，是最不功利，最不自利的。他花了多量的钱买这些东西，不是以为奇货可居，也不是为了装点精采，他是为了使别东说念主也能分尝到好意思的享受，确切“与一又友共，敝之而无憾”。他的许多藏品王人不声不吭地捐献给国度了。北京大学博物馆初确立的本领，玻璃柜里的不少展品即是从中老巷子沈家的架上搬去的。昆明的熟东说念主的案上简直王人有一个两个沈从文送的缅漆圆盒，用来装芙蓉糕、萨其马，或邮票、印油之类杂物。他的那些名贵的瓷器，我近两年去看，还是所剩无几了，就像那些扉页上写着“上官碧”名字的书相通，王人到了别东说念主的手里。

沈从文抚玩的好意思，也不错换一个字，是“东说念主”。他不把这些工艺品只当作是“物”，他老是把它和东说念主干系在沿路的。他老是透过“物”看到“东说念主”。对好意思的赞叹，亦然对东说念主的赞叹。这是东说念主的劳绩，东说念主的忠良，东说念主的无尽的假想，东说念主的天才的、元气心灵弥满的双手所创造出来的呀！他在奖饰一个好意思的作品时所用的语言是充满情愫的，也颇非常，比如：“那样准确，准确得可怕！”他时时对着一幅织锦缎或者一个“七色晕”的绣片惊呼：“确切了不起！”“真不可假想”！他到了杭州，才知说念故宫龙袍上的金线，是盲人在一个极薄的金箔上凭手的嗅觉割出来的，“真不可假想”！有一次他和我到故宫去看瓷器，有几个莲子盅造型极好意思，我还在流连赏玩，他在我耳边轻轻地说：“这是按照一个女东说念主的奶子作念出来的。”

沈从文从一个演义家变成一个文物大家，国内海外许多东说念主王人以为难以置信。这辞全国文学史上似乎尚无前例。对我提及来，倒并不认为不可意会。这在沈先生，与其说是荡子回头，不如说是驾轻就熟。这有客不雅的原因，也有主不雅原因。但是五十岁转业，老是件冒险的事。

我以为沈先生念念想清寒层次，又莫得受过“科学武艺”的闇练，他对文物仅仅一个神情的抚玩者，不长于安逸的分析，当今安逸“下海”，以此作为专科，究竟能搞出多大成就，率先我是捏怀疑立场的。直到前两年，我听他谈了一些文物方面的问题，看到他编纂的《中国服装史而已》的极小一部分图片，我才以为，他钻了二十年，真把中国的文物钻通了。

他不但钻得很深，而且，用他我方的说法：惩办了一个问题，其他问题也就“倏得”惩办了。服装史是个开发责任。他说当今照旧查验，成不成还不知说念。但是我以为：填补了中国文化史商量的一个紧迫的空缺，对历史、戏剧等方面将发生很大作用，一个东说念主一辈子作念出这么一件事，也值了！《服装史》终于将要出书了，这对于沈先生的熟东说念主，王人是很大的安危。因为投诚装史，他又搞了许多副居品。

他搞了扇子的发展，马戏的发展（沈从文这个名字和“马戏”联在沿路，确切谁也莫得料想的）。他从东说念主物服装，料定堪称故宫藏画最早的一幅展子虔《游春图》不是隋代的而是晚唐的东西。他当今在手的商量专题就有四十个。其中有一些还是完成了（如陶瓷史），有一些正在作念。他在去年写的一篇散文《忆翔鹤》的临了说“一息尚存，即有拖累戴尽”，不是一句空论。沈先生是一个不知老之将至的东说念主，另一方面又有“时不我与”之感，是以他当今责任加倍地劳作。沈师母说他时时一坐下来即是十几个小时。沈先生是从来莫得休息的。他的休息仅仅写写字。是一股什么力量催着一个年近八十的老东说念主这么孳孳矻矻、不知疲困地责任着的呢？我以为：是酷暑而深千里的爱国目的。

沈从文从一个演义家变成了文物大家，对国度来说，孰得孰失，且容历史去作论断吧。 许多东说念主对他放下创作的笔感到惘然，但愿他还能赓续写文学作品。我对此事已不抱但愿了。东说念主老了，独霸翰墨的智商就会阑珊。他我方也说他越来越“管不罢手里的笔”了。但是看了《忆翔鹤》，转换了我的看法。这篇著述照旧写得那样流转自在，绝不枯涩，旧日文风犹在，而且愈加鸿篇巨制了。他的诗情莫得缺少，他对东说念主事的感受照旧那样精细锐敏，他的抒怀才分因为全国不雅的老练变得更明净了。那么，沈老师，在您的肉体条目许可下，兴之所至，您也照旧写少许吧。

04

“他是把生计里的东说念主王人当成作品中的东说念主物去看的”

朱光潜先生在一篇谈沈从文的随笔中，说沈先生生意很广，但朱先生知说念，他是一个并立的东说念主。吴祖光有一次跟我说：“你们老师不但著述写得好，为东说念主亦然那样好。”他们的话王人是对的。沈先生的宾客好多，但王人是淡如水，言不足利。他老是用一种含蓄的神情对东说念主，用一种抚玩的、抒怀的眼睛看一切东说念主。对前辈、一又友、学生、家东说念主、保姆，王人是这么。

他是把生计里的东说念主王人当成一个作品中的东说念主物去看的。 他津津乐说念的熟东说念主的一些细节，王人是演义化了的细节。大致他的熟东说念主也王人嗅觉到这少许，他们在沈先生的客座（偶然是一张破椅子，一个小板凳）上也就不大好意旨真谛谈出过于粗俗枯燥的话，大王人是高下古今、管事名胜地闲聊一阵，喝一盏清茶，抽几支烟，借几本书和他所需要的而已（沈先生对来借而已的，王人是来者不拒），就走了。宾客一走，沈先生就坐到桌子跟前提起笔来了。

图片源自电影《边城》

沈先生对也曾匡助过他的前辈是耿耿于怀的，如林宰平先生、杨今甫（振声）先生、徐志摩。林老先生我未见过，只在沈先生处见过他所写的字。杨先生亦然我的老师，这是个相配爱才的东说念主。沈先生在几个大学教书，大致王人是出于杨先生的安排。他是中篇演义《玉君》的作者。

我在昆明时曾在咱们的系主任罗莘田先生的案上见过他写的一篇游戏著述《释鳏》，是写联大的光棍素质的生计的。杨先生多年过着未婚生计。他当过好几个大学的文学院长，衬衫王人是我方洗烫，关联词衣履精整，窗明几亮，左图右史，无虑无忧，生计得很超逸。他对后进后生的作品是很柔和的。他也曾托沈先生带话，叫我去望望他。我去了，他切身洗壶涤器，为我煮了咖啡，让我看了沈尹默给他写的字，说：“尹默的字罕见明朝东说念主”；又让我看了他的藏画，其中有一套姚茫父的册页，每一开的画芯惟有一个洋火盒大，却王人十分苍翠肥硕，是姚画的困难的极品。

坐了一个多小时，我就告辞出来了。他让我去，似乎仅仅想跟我罅隙聊聊，望望书画。沈先生配偶是常去看杨先生的，想来情形亦当如斯。徐志摩是率先发现沈从文的能力的东说念主。沈先生说过，要是莫得徐志摩，他就不会成为作者，他也许会去当有观看，或者罅隙在哪条街上倒下来，摸不着头脑地死掉了。沈先生曾和我说过许多这位诗东说念主的逸闻。诗东说念主，老是有些标志不羁的。沈先生说他有一次上课，讲英国诗，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大烟台苹果，一边咬着，一边说：“中国事有好东西的！”

沈先生对于后进的匡助是不遗余力的。 他曾我方出资给初露头角的后生诗东说念主印过诗集。 曹禺的《雷雨》发表后，是沈先生提议《大公报》给他发一笔奖金的。 他的学生的作品，好多是经他的润饰后，写了神情揄扬的信，寄到他所熟谙的报刊上发表的。 单是他代付的邮资，即是一个不小的数量。 去年他收到一封当今是解放军的著明作者的信，提及他当年丧父，无力葬埋，是沈先生为他写了好多字，开了一个书道展览，卖了钱给他，能力回乡办了凶事的。 此事沈先生久已健忘，看了信想想，才记起仿佛有这么一趟事。

沈先生待东说念主，有一显赫特色，是对等。 这种对等，不是政事信念，也不是宗教教条，而是由于对东说念主的尊重而产生的一种极其当然的生计的作风。他在昆明和北京王人请过保姆。这两个保姆和沈家一家王人相处得极好。昆明的一个，东说念主胖胖的，沈先生常和她闲聊。沈先生曾把她的一世琐事写成了一篇亲切动东说念主的演义。北京的一个，被称为王姐。她离开多年，一直还和沈家斗殴。她去年在家和女儿怄了少许气，到沈家来住了几天，沈师母陪着她出出进进，像陪着一个老姐姐。

沈先生的家庭是我所见到的一个最谐和安静，最富于抒怀厌烦的家庭。这个家庭一切民主，完全莫得封建意味，不存在职何家长制。沈先生、沈师母和女儿、儿媳、孙女是讲理而对等的。从他的女儿把板凳当马骑的本领，沈先生就不合他们的敬爱加以插手，一切听便。 他像抚玩一幅名画似的抚玩他的女儿、孙女，对他们的“耐性”暗意传诵。

沈从文尽头家东说念主

“耐性”是沈先生爱用的一个词采。 女儿小本领用一个小钉锤乒乒乓乓敲打一件木器，半天不歇手，沈先生就说： “要算耐性。 ”孙女作念功课，半天不抬脑袋，他也说： “要算耐性。 ”“耐性”是在沈先生影响下酿成的一种家风。 他本东说念主不论在创作或从事文物商量，即是由于“耐性”才获得收货的。 有一阵，女儿、儿媳不在身边，孙女随着奶奶过。

这位祖母对孙女全不像是一个祖母，倒像是一个大姐姐带着最小的妹妹，对她的一切心理王人尊重。 她读中学了，对政事问题有她我方的看法，祖母就辅导宾客，不要在她的眼前谈叫她听起来不闲适的话。 去年春节，孙女要搞猜谜举止，祖母就帮着采纳、抄写，在屋里拉了几条线绳，把密语一条一条粘挂在线绳上。 有宾客来，不论是谁，王人得受孙女的敛迹： 猜中一条，发糖一块。 有一位爷爷，一条也没猜着，就只好喝清茶。 沈先生对这种约法不但不呵斥，反而神情提拔，十分抚玩。 他说他的孙女“最会管我，一到吃饭，就下号召： ‘洗手！ ’”这个家庭当然也会有凄惨缅怀，油盐柴米，风风雨雨，别别扭扭，关联词这一切王人无妨于它谐和安静抒怀的厌烦。

看了沈先生对周围的东说念主的立场，你就昭着为什么沈先生能写出《湘行散记》里那些维妙维肖的变装 ，为什么能在演义里塑造出那样多的东说念主物，况兼也就昭着为什么沈先生不老，因为他的心不老。

去年沈先生编他的选集，我又一次比拟齐集地看了他的作品。有一个中年作者一再催促我写少许对于沈先生的演义的著述。谈作品总不可幸免要谈念念想，我曾去问过沈先生：“你的念念料想底是什么？属于什么体系？”我说：“你是一个抒怀的东说念主说念目的者。”

沈先生含笑着，莫得否定。

一九八一年一月十四日

本文摘编自

《在西南联大》

作者：汪曾祺

出书社:文化发展出书社

出书年: 2021-7MK体育官网全站入口